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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国际机构做志愿者的一年(2006.7-2007.6)

张婷婷 发展共学 2021-03-16

上一篇 我的大学,我与‘发展’(2002.9-2006.6)讲了我怎么与“农”、与发展结缘。这一篇,分为四部分,讲毕业后,我怎么进入了发展领域,以及在国际机构做一年志愿者的经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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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毕业了,做什么?


上大学那时,是“三农”问题被政府和社会各界空前关注的时候。先有李昌平先生“农民真苦、农村真穷、农业真危险”的呼吁,后有2003年起每年中央一号文件对解决三农问题的重视,前总理温家宝同志也曾说过,“不懂得农民你就不了解中国,没有农民的小康就不会有全国人民的小康,没有农业、农村的现代化就不会有整个国家的现代化。”


这样的时代背景,结合大学四年的专业学习与实践经历,和对农大校训,“解民生之多艰,育天下之英才,团结、朴实、求是、创新”的认同,我向往着毕业后到基层去,在基层了解中国社会,想去做丰富自己人生意义、在索取的同时能够回报社会的事。


当时,我心系贵州,回省考公务员是一条路,因为从政是主流选择,家人很支持,于是,我报了贵州省公务员考试,后来因为申请到国际机构的工作机会,就没去参加考试。做大学生村官也是一条路,也更符合我的职业期待,那时 “北京大学生村官计划”开展得如火如荼,北京各区县政府自2005年起,招募一定数量的高校毕业生到所辖村子任职,任期三年,服务期满后提供北京市户口,作为北京鼓励、吸引大学毕业后等服务三农的政策措施。我满心欢喜的报名,通过笔试,可惜面试被刷了,没选上,自此与“从政”失之交臂。


而第三条路,进入NGO,则是计划之外。求职期间,我偶然闯入在北大举办的第一届NGO展示交流论坛。在论坛上,第一次接触到那么多国际NGO,如宣明会、救助儿童,行动援助、国际计划、根与芽等。听他们的工作人员分享所在机构的工作,也看到它们所服务地区、服务人群和取得成果的海报照片,很受震撼,被不同机构宣扬的愿景、理念深深吸引:与最边缘的人群站在一起消除贫困;尊重服务群体,让人人享有尊严的生活;爱护环境与地球同呼吸共命运等等。


我也第一次知道了《如何改变世界》这本书,听到里面提及的一些人物故事。所以回到学校,我找到这本书,一口气读完,阿育王及书中每一位社会创变者的经历让我热血沸腾,我渴望成为其中一员。


恰在此时,学院网站上发布了一则招募信息,是一家国际机构的第一期青年发展项目招募,要招募10位大学毕业生到农村开展一年的学习、实践。看完,我激动万分,似乎听到内心的召唤:“去NGO,(当时业内还没有社会组织/公益机构这类叫法,NGO更普遍)去基层,到农村,到群众中去了解真实的农村、真实的中国。” 


二、加入国际机构,回到贵州


“再没有什么,比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出发点更有意义了......”



投递简历、参加面试、被录取,整个过程用时不到一月。2006年7月,毕业,带着对三农问题的关注和想要了解真实农村、真实社会的期待,我成为了发展机构青年项目的一员。

机构和项目背景介绍

7月中旬,我与10余个同为青年项目的伙伴,参加了机构举办的发展工作理念和方法的培训,地点在河北定州的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(如今这所建在农村的学院已经没有了)。培训长达10天,教育家钱理群、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、清华教授李楯、中国农大发展学院教授简小鹰是当时的主讲老师,此外,机构内各主题协调员也轮番上阵,比如时任妇女主题协调员的冯媛,项目统筹谭经正(已故)等。他们带我们了解中国发展形势,分析社会尤其是贫困问题、反思现代化的发展模式,练习参与式农村工作方法,走进社会性别,了解机构的全球战略、项目管理、以及与政府伙伴合作和打交道的经验。


培训让我重温了一遍专业知识,对社会和具体实践的思考和体验,也更丰富了些。我每天像打了鸡血一般,在观点碰撞中吸收新知,感受共同创造的快乐,被授课老师的农村工作经历和推动社会改变的情怀所鼓舞。比如,钱老师分享了自己年轻时的下乡经历,寄语我们“潜沉十年”,要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扎下根、沉下去。谭经正老师说,“这个培训是本土发展领域人才培养的 ‘黄埔一期’,你们可能会成为未来发展领域的中流砥柱。” 这些话,激发了我成为青年发展项目一员的内心自豪感,也让我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,希望自己有一天真的能成为领域内的中流砥柱。


培训最后一天,机构HR给我们做了机构志愿者管理和人事政策的相关培训,我们签署志愿服务协议:承诺在机构的项目点服务一年,每月有1000元的生活补助。十天的相处,也让我们这个小共同体因这段共有的经历而有了温度和情感连接。道别,即将分赴“前线”——那些分布在全国不同省份的10余个机构项目办公室。我们依依不舍。

我如愿选择回到家乡,机构在贵州雷山县设立的项目办公室。从北京坐火车到凯里再搭乘汽车到雷山,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着,伴着青山绿水,想着即将到达的这个与我家相距不到300公里却完全未知的另一座县城,想到要在这里开启人生的新篇章,心情舒畅极了。


来到县里的办公室,这里工作人员,加我一共三人。简单安顿了住宿,我便加入了同事们第二天下乡工作的准备会议,给我的任务,是在A4白纸上抄钱币的号码,就是把从银行取出来的要给村里项目拨款的100元钞票编号记录,写完后装进大信封。


‘为什么钱不直接打到银行卡里而要给现金,还要抄号码呢?这样的做法,又笨又低效,简直闻所未闻。 ’


我当时是这么想的。直到去了村里,有了第一次入村工作体验。



三、8月1日,初次进村


第一次去村里工作,是2006年8月1日,我们的任务是给村里拨付修路项目首款,也对正在实施的其它项目做进度监测。我记得特别清楚,因为当天是建军节,而且太阳特别的毒,我们在太阳低下走了很久很久的路。从上午9点开始下车走路(当时进村路还没有修通,只能步行),一路走走停停,在不同的村寨中穿行,走到傍晚,乌云密布、狂风骤起,下起雨来,只得在途经的村里留宿一晚。不记得那天具体走了多少路,爬了多少坡,但往常在学校每晚固定跑五公里的我,是爬到半山腰悄悄吐了继续走的。

座落在半山腰上的村子

在村里吃完晚饭,已经10点多,我们被安排在村小学休息,因为学校假期里没水,我便没有洗漱。一个人躺在四楼储物室临时支起来的木板床上,摸着脸,发现脸上有许多小颗粒,抹下来放在嘴里舔了舔,好咸,原来人体真的可以自己产盐呀,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,心里盘算着,也许下次抹下来的盐粒,可以留下来炒菜用。


第二天回到办公室,我大腿僵硬,动一下酸得不行,去卫生间洗漱,看到镜中的自己,惊叫一声,看到镜中那个晒黑的自己,都不敢认。晚上,躺在自己的小床上,内心禁不住的涌起感慨。虽然来之前就知道我们工作的村子很偏远、很贫困,却仍然被亲身经历的现场所震撼,触动我思考。


一是,为生活在这里的村民鸣不平。在一个包容的社会,人人应该享有同样的发展机会。这里村民很热情,民风很淳朴,人与人的交往建基于熟人关系中,人际关系相对简单。但是生存环境恶劣,发展机会和资源的分配不均,让他们难以接触和获取信息、资源来改善自己的生存状况,比如获得干净安全的饮水,能够便捷的往返于村里和乡镇,可以多养几头猪等等,更说不上享受好的医疗和教育了。而居住在城里、享有较为完善公共服务的居民却永远不需要为此考虑,这不公平!


而更不公平的是,为什么政府的整村推进、一事一议、新农村建设的资源,不能往这些更偏远、更需要的地方恰当投放?是因为他们住得离路边、离城市太远,不方便领导视察资源投入的成果吗,还是因为他们没有“关系”要到资源?进入社区,我才真正体会到以前在学校、在新闻和书里,经常提到的扶贫的假象:只不过是资源集中打造某地后宣传的结果,而越需要支持、越穷的地方,却被排除在发展之外。在一个包容的社会,人人应该享有同样的发展机会,边远贫困的社区,应该被更多地关注!


二是,给钱抄号码的方法,不笨,也不低效。是真正换位思考,从村民处境出发,推动项目信息公开的用心设计。这里很多村子离城镇很远而且路况不好、没有公共交通可达(除非包车),村民去镇上几乎只能靠脚走,且往返一次要半天,村里又没有存取款设备,所以发放项目款,选择现金而不是银行卡,主要是为了降低村民在外出存取钱上的投入,而取出的钱币号码抄下来,则是为了规避遇到假钞或假钞被混淆到项目款中的风险,一旦出现问题(尽管遇到假钞的概率极低),村民就有据可循,可以按着号码来退换。另外,在拨款时让村民当众核对号码,也利于项目的信息公开和财务透明,让更多村民可以知晓,逐渐参与进来。


好在我们支持的单个项目金额一般不超过3万,根据项目进度分2-3次拨付,一次抄几万还不太费劲。要遇到同时拨付几个项目一次写十几万,也是够腻味的。算起来,这些年,我抄过的100元、50元大钞,估计有上百万。


当然,十年过去,随着社会发展和政府扶贫力度的加强,农村已经基本实现村村通路、通网、通水,很多村民都会上网淘宝,会用支付宝和网银转账,抄号码的做法早已过时。但是在当下越来越被政治、资本影响而渐失独立性的公益环境,我会经常怀念抄号码的那个时侯。这提醒我去思考,在工作中把人、把服务对象放在什么位置,如何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,在细节中体现人文关怀。而以这样逻辑行事的人和机构,在公益项目要追求投入产出比,追求模式复制和规模这些要求的影响下,愈加被边缘。


我们当然可以向商业学习,我无意排斥商业思维,接受多元价值本身也是发展工作所提倡的,但不能全盘接受、盲目崇拜。毕竟,以服务人为本、利他导向的工作,和以任务优先、经济利益导向的工作,背后的哲学信念有本质不同,得一分为二,可以取其精华,但不要迷失自己的价值和方向。



四、在做中学,在做中悟


尽管我学的专业是农村发展,课程实践的时侯,也去过农村。但当我来到这里,面对这里的一切:生活习性、话语方言和他们的生活处境与困难时,才意识到,我的无知,和对自己能为当地做些什么这种无畏的盲目乐观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,只能从学习开始,谦虚地“弯”下身来,向村民学习,向同事请教。

下村标配:双肩包、运动鞋和雨伞

同事带着我,“在做中学、在学中做”,我们每个月少则10天,多则20天以上泡在村子里。学习怎么跟村民打交道、了解村民的知识;学习怎么做项目,从项目开发设计、到监测、评估、总结,以及怎么协调和动员政府及各个利益相关方的资源参与其中;而机构谦卑、尊重、诚信,和边缘的贫困的人群站在一起,相信和激发社区潜能的理念和行动,也慢慢融入我的思维和价值观,成为我未来行动的指引。


“在做中学,在做中悟”,是机构培养新人的特点,也符合机构以人为本,把目标定在人的发展而非项目本身的理念。让初入职场时的我,就遇到一个好的成长环境,从中学习和实践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发展工作者——一个观察者、思考者、提问者和行动者,一个学习放下姿态、感同身受、换位思考,让每一次行动都往前多想一点,再多想一些的人。


比如,我们有一个工作的习惯:在村子里面,能用脚走到的地方尽量不坐车。这样做,一方面,会拉近我们与村民的距离,让村民降低把我们当作“高高在上的金主”印象;另一方面,我们通过每一次行走、每一次爬山,感同身受村民的日常,理解为什么“一条好路”对他们这么重要。为修一条路,整个村子的人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都动了起来,即使要走十几里山路,花2、3个小时去村对面的山口抬一趟水泥,要一趟一趟重复搬运,才能一寸一寸地修成。


这样的集体行动,很好地展示了村民作为社区发展主体的价值,让我更加肯定深入社区的意义:去发现撬动集体行动发生的契机和公共需求,识别和动员社区发展的关键力量。


这一年,也给我的人生留下了许多的第一次。第一次从半山腰滚下来,差点骨折;第一次与村民在一起劳动,在山里砍柴拾板栗;第一次看到自己推动的项目竣工;第一次过苗族的节日,穿苗族的服饰;第一次靠肢体语言,跟语言不通的村民“手舞足蹈”的交流;第一次上露天厕所,男的一个山头、女的一个山头,而且拉粑粑时,得备跟棍子,与寻“香”而来的猪和狗博弈…


这一年,也有困惑和无奈的时侯。在面对村民遭遇的贫困和不公时会感到无能为力,我想过一年志愿服务结束后换个职业,但终究收获和成长更多一些。

 

我无法中断与当地正在发生着的连接。

 

当亲历过真实的困苦,那些不舍得点电灯,还用火把的引路的村子,以及只能就着白米饭和咸菜艰难吃下的村民家的晚餐时,我难以别过头去。

 

当看到村民被激发的集体行动,如在修路时他们为改变社区状况,要与不公抗争的勇气和力量的展现,以及自己明明只做了一点点,却受到村民们那样真诚的回报,比如到村里做健康培训,结束后,一大群村民唱着歌把我们送出来,直到我们看不到她们还能听见歌声在山谷飘荡时,我想要继续陪伴,见证更多的改变。


还有这一年遇到的这么多单纯有理想的伙伴、同事们,大家不论职位高低、年龄大小,可以就事论事,即使争得热火朝天,吵完以后还能一起唱歌喝酒…让我不舍得离去,想要和大家一起推动改变的发生。


于是,一年志愿服务结束,我以机构正式员工的身份入职,并在之后的6年里,继续在做中学,在学中悟,提升作为发展工作者的职业素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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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式入职后的六年(2007.7-2013.4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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